第四十四章 梅比乌斯,【请】解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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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黑暗之中,无数无法辨别的声音在梅比乌斯耳边唱响,有点像教堂中浮夸又毫无意义的吟唱,又像是一声声绝望中的呼喊。
那是每一次死亡到来时她心中最为强烈的愿望,有正面的,有负面的,有疯狂的,有释然的……这些全部累积在一起,成为无法消解的杂音。
她,梅比乌斯,从来没有什么“不死”的能力。她经历的是正儿八经的死亡,只不过每一次死亡过后,都能再重新复活罢了。
梅比乌斯睁开了眼睛。
如过去重复过的无数次一样,睁开眼的第一刹那,感受到的便是粘稠又冰冷的黑泥,还有带着一丝朦胧的绿意的黑暗。
“呃……啊啊啊啊——”
郁积在胸腹之间的痛苦伴随着颤抖的气流声发了出来,想必这声音也在此刻被纪录了下来,如果还有下次的话,也会一到汇入那难以分辨的杂音之中吧。
梅比乌斯从淤泥中坐了起来,精神世界中具象本应存在着一切,低头看了一眼,不出意外,整个人又变回了小女孩的模样,但这不是问题,五万年的时间,足以让每一个融合战士学会控制自己身上的副作用。进化,这也是生物的本能。
只要她愿意,醒来之后只要几分钟时间就能长回原来的大小。只不过那个家伙似乎还是更喜欢小一号的她,对她成人的姿态有些兴致缺缺呢。
“呃……啊!”
口中闷着发出一声痛哼,以被斩首的方式死去,这难免会让人觉得喉咙不大舒服,就好像生吞了一百根鱼刺那么痛苦。
随手捧起那些已经彻底取代了她身体内大部分体液的黑泥咽入口中,黑泥所经过之处先是感受到一阵冰凉,然后是酥酥麻麻的触电感。
“原来是这种感觉吗,怪不得他那么喜欢喝。”
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梅比乌斯站了起来。
死亡之后,意识也会陷入彻底的混沌。但是在肉体复苏之前,意识往往又会先一步苏醒。只是由于精神的特殊性,梅比乌斯无法判断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
不过这个时间不会太漫长,倘若可供吸收的崩坏能足够多的话,几秒钟时间就足够了。
“真是难堪呢,理所当然地将梅看作是普通人,看来这五万年她也没白干啊……所以,她到底打算怎么杀死我?”
想办法隔绝崩坏能吗?比如,给她打造一具魂钢棺材?这不是不可以,但是时间上应该来不及。就算提前备好了这种东西,“没有崩坏能”这一可能导致自己走向真正死亡的缺陷也被梅比乌斯修复了。
复活需要吞噬一定量的崩坏能,这是基于能量守恒定律,可梅比乌斯的身体本身就蕴含着大量崩坏能,在没有崩坏能的情况下,舍沙因子就会反过来吞噬梅比乌斯自己。当然,因为该死的能量守恒,这种状态下的复活会导致很多问题,最好的情况是很长一段时间里身体再也无法生长,最差的情况,或许会以“不完全”的残疾姿态出现。
不过,有米凯尔的权能兜底,问题不大。
梅比乌斯捂着脑袋站了起来。她自己都开始嘲笑自己了。
谁能想得到呢,她梅比乌斯居然也有如此依赖另一个不属于“我”的个体的一天呢。
“滴答——”
“嗯?”
梅比乌斯缓缓转过身,不可思议地看向身后的人影。
“梅?你……你到底融合了什么崩坏兽?”
“梅比乌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的思路变得如此僵化了?”
梅撩起耳侧的长发,拇指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我的身体你是知道的,根本不可能成为融合战士。我已经用实际行为跳出了这个桎梏,为何你的思维还困顿在其中呢?”
“嘁!所以你特意又向我展现了一份精神感知类融合战士的能力,就是为了在我面前炫耀?还是为了让我死个明白,搞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被一个普通人杀死的?”
“朋友一场,别对我抱有这么深的敌意嘛……”
“啊?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你杀了我,然后让我不要对你抱有那么深的敌意?”
梅歪着头笑了笑,不过神色中尽是感伤。
“如果不是用了这样的手段,你恐怕也并不愿意老老实实听我说话吧?”
梅比乌斯的眉毛跳了跳,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而又气势十足地叉起腰来,质问的声音因为身体的状态变得尖细高亢:
“梅,我们已经选择了不同的道路,那就没什么好讲的了。”
“嗯?真的吗?”
当着梅比乌斯的面,梅缓缓跪坐于泥沼之中,只要对方想,这些漆黑的淤泥完全可以在一瞬间变成锋利的矛头将她捅穿,可她还是这么做了。或许是她觉得站着说话太累,也或许只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向梅比乌斯展示自己的诚意。
梅比乌斯的嘴唇颤抖着向上努了努,她忽然猛地一挥手,翻涌的黑暗一时间就要将梅吞没,却又在最后时刻被无声地撤去。
梅比乌斯站到梅身前,稍稍低下头,俯视着她。
“你还是这么争强好胜啊……我还记得你以前总是喜欢和爱莉希雅踮着脚比身高,虽然你本来比她高不少,可又很少有机会以完整的姿态出现……”
“那分明是那个女人主动挑衅。我只是不喜欢仰着脖子和别人说话而已。”
“这会让你想到自己的父亲?”
梅比乌斯没有回答,只是将双手环抱在了胸前。
“梅,不要说我的事了。你现在这个状态……我不知道你到底使用了什么方法获得了力量,但想来也并不轻松吧?你现在的状态,还能维持多久?或者说,还能使用几次?”
“……”
“不要试图用闲聊向我传递一种你有的是时间的错觉,对于‘代价’,我们从来都是心知肚明的。”
梅摊开双手手掌,缓缓捂住了自己的脸。
“我也小看你了呢,梅比乌斯。你的洞察力还是和过去一样敏锐。”
“彼此彼此,你也摆了我一道,扯平了。”
梅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以一种不甚在意的语气回答了梅比乌斯的问题:
“三次。我只能使用三次融合战士的能力。”
“最开始一次不算,只是利用了融合战士的身体素质,进入到我的精神世界是一次,马上杀死我是第二次,还剩了一次,留给米凯尔吗?”
梅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而是反问道:
“你对于自己会死在我手里这件事,似乎并不感到害怕?”
“相比起这个……”
好不容易变回这种形态,梅比乌斯忍不住咬了咬指甲,以至于让自己完整的话语断成了两截——
“我更关心你是如何做到这种程度的。我本来以为你是像那个奥托一样使用了魂钢身体,可脱离了肉身,又怎么使用融合战士的力量?”
“这个……方法本身其实并不是那么困难,只是看想不想得到罢了。”
梅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你给自己重新做了一具肉体?这应该不可行吧?用生物技术制作出来的肉体本身也会拥有灵魂,即使并不苏醒,也会排斥抗拒另一个意识的输入。你又不是精神感知类的融合战士,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天赋,意识贸然进入这样的身体,恐怕会出问题吧?”
“是啊……但是梅比乌斯,你为什么……不再大胆一些?”
不等梅比乌斯再说什么,梅挺直了上半身,将衬衫下摆从裙子里抽出,继续向上撩起,露出自己的腰腹。
在左腰的位置,留存着一个梅比乌斯绝不可能不熟悉的血红色印记。
“圣痕,你……”
“没错,如今的我,完全是以‘圣痕意志’的身份控制着这具身体。而这个圣痕并没有多少特殊的力量,毕竟圣痕的本质是过去发生的故事,‘梅’所对应的,也正好是一事无成吧。也正是因为什么都做不到,反而对于乐土中的刻印有极强的兼容能力,毕竟乐土存在的意义之一,便是对圣痕觉醒者的历练,而我也因此得到了在现实中短暂使用刻印所承载的力量的能力。”“……”
“这样做的问题也很明显,技术上的不成熟,这具身体原本的灵魂陷入沉睡无法给予配合,最终导致了我只有三次出手的机会,不过,已经足够了。”
“你还真是……是个疯子。”
“放心,制作这样一具躯体所要耗费的,无论是时间还是资源都完全是天文数字,我已经做不出第二具这样的身体了,也没有必要再牺牲一个灵魂。”
“那三次机会用完之后呢?”
梅歪着脑袋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或者说,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回答,先前梅比乌斯自己也说的很清楚了,对于“代价”,她们从来都是心知肚明的。
“滴答——”
“值得吗,梅?”
“这有什么值得与不值得的吗?”
梅的反问总是这么令人沉默。
“你已经……算不上人类了,比融合战士与人类之间的距离更加遥远……这样的代价最终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真没想到,这样的话有一天也会出自你口啊梅比乌斯——你对于人类的定义,就这么狭隘吗?”
曾几何时,这是梅比乌斯知名度最高的口头禅,甚至一度在逐火之蛾中掀起过模仿浪潮,如今梅旧事重提,却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梅比乌斯,你变了。自从爱莉希雅死后,你就变了。你收起了原本用以示人的尖锐刻薄,连带着身上危险的气息都消散了不少……你这么做,是想用爱让那个男人回头吗?”
“呵,你可真会开玩笑。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不,恰恰相反,樱之所以赴死,我和维尔薇之所以站在这里,正是因为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正是因为清楚的不能再清楚,我才觉得你如今在做的一切是这么的可笑。”
“你说什么!”
梅比乌斯的声音喊得很大,可是象征着她意识的黑泥却没有掀起多少涟漪,于是,梅就知道,自己迄今为止所有的推测,都是真的。
“你知道吗梅比乌斯。和大多数看到这个故事的人一样,在最初的几万年里,我一直以为米凯尔所要做的是创造一个有爱莉希雅的世界。但这个假设存在着太多的疑点,比如他为何要轮回整个世界,为何又要救下我们,但最终让我放弃这个猜想的缘由,恰恰是你。”
梅比乌斯咬住下唇,目光却不可避免地移向了一边。
“如果他的所作所为真的只是为了让爱莉希雅重新存在,那么我无法想象你会如此坚定地站在他身边。即使他想要拯救的人是爱莉希雅,是那样完美的一个存在,我也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一个女人会竭尽全力帮助自己所爱的男人拯救他所爱的女人’这种事。”
“可这就是发生了,不是么。”
梅比乌斯的声音带着一分怨念,她恨梅,恨梅为什么要当着她的面将她构造出来的幻想全部击碎。
“比起相信这种事真的发生了,我更宁愿相信,米凯尔的目的从来不只是拯救爱莉希雅。我建立了他的性格模型进行推导,又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代入他的身份回顾着过去的一切,最终明白了他当初为何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米凯尔所绝望的并非爱莉希雅的逝去,让他绝望的,是经历了那么多的努力,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一步一步走到最后,最后还是付出了爱莉希雅作为代价,却仍旧没能拯救这个世界。
“而我们的世界又是如何毁灭的呢?它不是毁于崩坏,而是毁于我们自己手中。是人类的善和恶相互作用,最后以最惨烈、最荒诞的方式上演了人类的落幕。或许我们可以以‘这是第十二律者的挑拨’作为借口,但是作为引领那个时代的人类,我们真的引导过人类的善与恶吗?我们自己也是那么轻视人类本身的力量,得到这样的结局并不冤枉。而这样的结局,一定是爱莉希雅不喜欢的吧——米凯尔一定会这么想。”
“呵……”
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后,梅比乌斯昂起头,白皙的脖颈在一片黑暗中亮的像冬日阳光下的雪。
“当我想明白这一点后,我只感觉到无法言喻的悲伤。米凯尔想做的,依旧是战胜崩坏,拯救这个世界,只不过他从挑战神明的人变成了需要被战胜的神。
“他当然可以在五万年前就赐予人类文明胜利,但五万年前的人类并没有资格获得这样的胜利,我们早已自取灭亡。而这个时代的人类才刚刚踏上挑战神明的道路,他更不可能直接赐予他们胜利。
“还记得小时候课本上的故事吗?鸟类幼崽破壳而出的时候,是不能对它伸出援手的,那只会让它的身体变得虚弱无力,无法真正飞上天空。真正的胜利也不能是来自神明的施予,那是对所有曾经因这件事而诞生的死亡的亵渎,也会让人类文明在跨越终焉之后无法面对新的挑战。
“真正的胜利必须是人类凭借自己的力量与自己的意志将神明从神座之上拉下来,他身为人类的人格是这样期盼的,这同样也是爱莉希雅一定会喜欢的结局。可惜,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第三次崩坏都已经结束了。这可比圣痕计划还要疯狂,圣痕计划是我原本所构筑的最后防线,可米凯尔的计划之中,根本容不得失败。一旦再次陷入轮回,就无可挽回了,而不陷入轮回,就等于还是他施予了人类胜利。”
“你都知道了这一点,还是要站在他的对立面,做一个搅局者?你就不能让他更轻松地完成这个梦想吗?”
“那是不行的。”
梅认真地注视着梅比乌斯的眼睛:
“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在往世乐土中掩耳盗铃地度过接下来的一年,这才是对米凯尔承受了如此多的痛苦却依然想要完成的梦想的亵渎。完成他的梦想,需要的是每一个人类的努力,每一个,这其中包括新纪元的人类,也包括旧世界的人类,也包括你我。只有这样的胜利才能被他所认可,只有这样才是真正完成了他的梦想。也只有这样的人类,才能告别自己的童年,跨越终焉,迈向未来。所以,加入我们,梅比乌斯,这是他想要看到的。”
“但这也是他不想看到的。”
梅比乌斯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这个人就是这么的矛盾,或许他真的想要看到我以人类的身份向他发起挑战,但他肯定也无法接受我背叛他吧。何况,我向他发过誓,我永远会站在他身边。他背负的东西已经足够多了,我不能让他再因此受伤。”
“这样啊……那就是另一种情况了。梅比乌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允许樱那么草率地牺牲自己吗?”
“不是为了确认米凯尔的态度么?”
“不完全是。”
缓慢摇头的人变成了梅。
“对于樱来说,要反抗米凯尔,无疑是痛苦的,但她又想要这么做,想要弥补五万年前的遗憾,所以不如把这种痛苦缩减到一瞬间。为此,她甚至向自己的记忆体隐瞒了情况,不是害怕记忆体阻止自己,而是想要让记忆体以真正的樱的身份陪着铃继续活下去。而我,只不过无耻地利用了这一点而已。事实上,米凯尔一定也认为那一战是我们这五万年来打出的最好的一次反击吧,无论是配合还是战术,都比五万年前和五百年前强太多了。”
“你也知道自己无耻。”
“但我们确实做到了我们所能做到的一切,比如第四次崩坏,我们利用了它,但也在能做到的情况下让不少人提前离开了那里。”
“那其他人呢?你也像对我这样对付了他们?”
“当然不是所有英桀都愿意这么做,可你是唯一站在米凯尔身边的人,并且直到最后都不可能背叛的人。这就与‘全体人类战胜终焉’这一命题自相矛盾了。”
“啊……我明白了。”
梅比乌斯用力点了点头。其实两人都明白,以上的原因确实是事实,但梅比乌斯作为一个个体的存在并不会影响整个人类的决议。
只是,走到这一步终究是痛苦的。米凯尔是痛苦的,梅比乌斯的痛苦并不会比他少。这是只有“老朋友”才能体会到的痛苦。
被夹在信仰与爱情之间,被夹在本能与理性之间,被夹在爱人与爱人所爱的人与爱人所爱的人类之间……
与其继续下去,不如以弥补五万年前的遗憾的借口,赐予她迟来了五万年的安息吧。
“你也不用担心,在他想要看见的那个新世界里,必然是容不得你不存在的。”
“呵,这种事情要你说?”
长舒一口气,将所有的包袱全部卸下之后,她逐渐感受到了“自我”的回归。
她忽然斜着眼,饶有兴致地看向梅,轻声问道:
“所以,你打算怎么杀死我?一般的精神攻击是无法起效的,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我的灵魂,或者说意识经过锻炼,可不是……”
“其实也很简单。”
梅的声音忽然充满了怜悯:
“梅比乌斯,【请】解脱吧。”
“我***还能这——”
梅比乌斯的声音戛然而止,在意识到那是戒律之后,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呃……唔……哇!”
意识模糊、旋转,于死寂的黑暗中寻找着唯一的光点逃出生天,而后以“我”为主视角的一切开始复苏。
但紧跟着,梅就用力捂住了嘴,腹部传来一阵无法抵抗的收缩,她用力一呕,移开手掌,掌心里是一滩颜色近乎黑泥的血。
“嗬……嗬……”
呆呆地喘了两口气,感受着理性与意识的回归,梅用掌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大脑在颅骨中前后晃荡了一下,那股类似缺氧的不适感一时间更明显了些,好在逐渐随着梅的大口喘息消散了。
“梅比乌斯,呃!”
她习惯性地俯身去捡地上的眼镜,可才颤抖着将轻薄的眼镜从地上捡了起来,她便意识到,自己暂时已经不需要这种东西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轻轻抚了抚镜面上的裂痕,然后把眼镜别在了白大褂左胸口的兜上。
“梅比乌斯!”
她操控着发麻的双腿向前挪了挪,面前的黑泥仍在翻涌着,就像是砸入石子后的水面,尽管石子已经沉入水底,面上的波纹却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能平息。
梅一脚踏入了黑泥之中,酥麻的感觉带给了她一种想要手舞足蹈的冲动,好在黑泥中的电流正随着时间的推移趋近于无,梅站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儿,才继续上前,跪倒在地上,用双手一点一点拨开黑泥,找到了被泥淖包裹住的尸体。
“梅比乌斯……”
飞出去的头颅已经跟身体重新拼接在了一起,甚至看不出一点伤痕,身体也回到了小豆丁该有的尺寸,手搭在脖颈之间,还能感受到缓慢、微弱,但无法忽视的脉搏。如果时间再拖长一点,或许她就真的能够完成复苏吧。
如果那种事情真的发生了,在已经有防备的情况下,仅仅凭借剩下的两次机会,完全是不够用的,梅很清楚这一点。
她用手将梅比乌斯身上的淤泥一点点抹去。
她很清楚这一点,但她仍然坚持花时间尽可能地把话讲清楚。
当一个人真正想要做一件事的时候,它总是可以找到无数的理由,无数的借口。
人可以很轻易地骗过自己的感性,却无法长久地欺骗自己的理性。
又或者,感性和理性本来也只是人类抽象出的思维模式,两者本身或许并未如人类想象的那样泾渭分明。
就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
梅并不后怕,也从来没有想过,如果自己失败了,反过来被梅比乌斯所杀死会怎么样。
那从来都不是需要考虑的事情,如果一切按照剧本那样走下去,新世界的人类一定也能交上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吧。反倒是他们这些曾经失败过一次的老家伙,需要重新参加补考。
好吧,也说不定,既然米凯尔并没有放任一切像剧本中那样展开,说明他还是有不满意的地方,而那个不满意的地方是什么,同样经历过第十二次崩坏,也同样看过剧本的梅很清楚,正如她自己所说,那就是她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尽管如此,这样的反抗终究是痛苦的,远比五万年前还要痛苦。
梅比乌斯和米凯尔必须死,不仅仅是为了战胜崩坏,也是为了告慰那些因此而死去的人类。唯有死亡能偿还死亡,柯洛斯滕的几十万人,第二次崩坏的上千万人,长空市的三百万人,新西兰的一百多万人,这些都是需要用死亡来偿还的东西。
这是理由,不是借口,正因如此,才分外让人痛苦。
借口是什么呢?
借口是那一句“解脱”。
无论是“你是唯一会站在他身边直到最后的人类”,还是“你是杀死数千万人的帮凶”,这仍旧是可以被称之为理由的范畴。而那一句“解脱”,才是真正意义上无耻又傲慢的态度吧。
不过,无论如何,关于梅比乌斯,这些都已经结束了。
“好好休息吧。我们……新世界再见。如果真的有新世界的话。”
梅握紧了梅比乌斯的手。
五万年前,还是懵懂女孩的她被早已声名鹊起的她拦下,那个时候,她不会想到短短几年后自己就成为了整个世界的领袖,也不会想到自己带领着大家赢下了每一场战斗,最后却赢来了最差劲的结局,更不会想到,五万年后的自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借口,将这位某种意义上改变了自己的一生的前辈杀死。
“前辈吗……”
仅仅是这个词,似乎也不足以形容她们之间的关系。
在梅的诸多朋友、战友之间,梅比乌斯绝对是极为特殊的那个。凯文爱她,却不是每句话都能给予她回应,维尔薇是天才,思维又过于跳脱与善良,爱莉希雅……
唯有梅比乌斯,无论是在哲学还是技术上,她们都有着大量的共同话题,有着同样难以被常人理解的野心,也都跨过了身为“人”的那条底线……
“还真是……令人悲伤啊。不知道米凯尔选择杀死樱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呢。”
“喔,看来你这边已经结束了?亏我还担心你赢不了梅比乌斯,解决完那个丫头就火急火燎地赶过来。”
梅抬起头,维尔薇从隧道中走了出来,神情与步伐一如既往地浮夸。
“用信息差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而已。还有,这种时候了,还是让指挥家出来说话吧。”
说完这话,梅重新低下头,静静地看着怀中的梅比乌斯。
【魔术师】维尔薇的脸色僵了一下,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好吧好吧,真没意思,不过我的演出也结束了,烂摊子还是……欸你别挤我下线啊!”
维尔薇的神情呆滞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灵动,只不过不再像之前那样张扬了。
她望着梅,望着被梅揽在怀里的梅比乌斯,低下头默哀了半分钟。
“那边都解决了?”
最终还是梅打破了沉默。
“嗯。那个S级女武神实力不错,她们的人工圣痕加女武神装甲的武装思路也很不错,只可惜那种力量说到底还是外物,不如融合战士的力量使用灵活。休伯利安号那里解决的更顺利,本身那群女武神也不足以对付爱茵斯坦和特斯拉,更何况那个叫安娜的女武神身上还依附着以圣痕意志存在的埃利诺。说起埃利诺,她现在应该也已经把德丽莎送回休伯利安了。”
“解决S级女武神用了多久?”
梅眼睛也不眨地追问道。
“三分钟。”
梅从鼻中吭了声气。
“这个时代的人类在武力上终究无法比拟五万年前。不过也无所谓了,想要依靠力量跨越终焉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这一点我表示赞同,毕竟只要终焉的权能在手,他就是无法战胜的。不过,你这么说,也就意味着‘那件事’确认了吗?”
“嗯,或许我的推测相比于米凯尔的真实想法还是有很大的差距,但从梅比乌斯的反应来看,我起码猜对了百分之八十。用属于人类的‘心’去战胜他……这个思路是正确的,只不过也不能为此放弃武力,我已经联系不上十七号了,但你毕竟留下了后门,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夺取终焉的权能。抵消了时间的影响之后,就是最后的战斗……只是现在的人类……”
“别小看她们,别小看这些女孩,梅。”
和【魔术师】不同,【指挥家】维尔薇并没有打断他人言语的爱好,只不过这一次不同,她隐约感受到梅身上出现了什么【变化】,她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形容这种变化,但她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梅方才的结论下的过于武断了。
“虽然从战斗真正开始到结束只用了三分钟出头,但你也清楚,改进后的空白之键能够最大程度发挥律者核心的力量,我在那三分钟的时间里,本身的战斗力并不会逊色于曾经的第四律者,更何况我动用了不止一件空白之键,虽然只有第四律者核心,可利用核心在不同空白之键上的转换,可以在短时间内形成多个‘第四律者’对她围攻的场面,再加上我还有其它作品,她在我手中撑了三分钟,还毁掉了四具空白之键,两个对凯文武装K31型,一个对米凯尔武装M68形,已经是超乎我预计的战绩了。”
“你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指挥家。”
梅露出一个有些悲戚的笑容。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其实并没有表面上展示给大家的那么理性。”
话虽如此,梅那过于感性化的表情也只是转瞬即逝。
“所以啊,有些时候,看到这个时代的人类,我也会觉得有些嫉妒,有些不服。”
维尔薇没有说话,很明显,这并不仅仅是只有梅才有的情绪。
是啊,这个时代的人类,相比于上一个时代要孱弱不少,或许这是一种主观偏见,可人总是很难做到客观不是吗?
这个时代有上个时代留下的先行者保护,有上个时代留下的科技辅助,最重要的是,有人为他们剪断了命运的丝线,让他们经历的一切,无论是欢喜还是痛苦都是出于真正的自我意志。
甚至于,律者对于人类也不再是对立面,而是可以选择以律者的身份重新成为人类,选择为人类而战。这一切在上一个时代的人眼里太过美好了,好到很难不生出这样的心思——
为什么得到这些的不是我们的纪元呢?
这种或许可以称为嫉妒,也可以被归为不甘的情绪,其实每个英桀心中或多或少都有。如果感受不到这样的情绪,那反而不是正常人类会有的思维了。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圣人,哪怕“在下一个时代夺取胜利”的计划是梅在五万年前亲自定下的,她也无法免俗地感到不甘。
倘若屈服于这样的情绪,或许会造成难以估量的伤害吧……
梅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看起来,在战胜米凯尔之前,我们还需要先将自己的心态扭转过来呢。”
指挥家歪了歪脑袋,以示赞同。
但她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皱着眉问道:
“我们倒是无所谓,米凯尔呢?按照苏和阿波尼亚的说法,他从第四次崩坏之后‘这里’就有点问题了。”
指挥家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我相信他。”
梅简单突出四个字。
“喂喂喂!虽然我很高兴你能这么说,可这种事情不是倚靠相信就可以下定论的吧?”
同样的言语,如果让魔术师来说,光那音量就可以震的人耳膜生疼,但在指挥家口中,这种带着质疑的口吻又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呵呵。”
梅忽然轻笑了起来,目光轻轻瞥过维尔薇。
“还记得我们来这里是干嘛的吗?”
“三件事。第一,按照剧本,让那个叫布洛妮娅的女孩接过第一律者的权柄。第二,让苏完成他的那个计划。第三嘛,就是把你的男朋友捞出来。”
“不,说到底,我们所要做的是一件事——战胜崩坏。从这一点上来说,不管米凯尔是怎么想的,都不影响我们要做的。甚至可以说,我们和米凯尔之间是互相监督的关系,倘若我们背离了‘战胜崩坏’的初衷,那我们也会成为需要被战胜的对象。”
“我……我本来还觉得,你并不像自己口口声声说的那么信任米凯尔,但听你这么一说,你分明是谁也不相信啊……”
梅终于用手清理干净梅比乌斯身上的最后一片黑泥,她先是捧着梅比乌斯的身体站了起来,而后轻飘飘地回答道:
“这与信任无关。只说信任的话,我信任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因为我了解每一个人。可一个指挥官即使再怎么相信自己的军队能在战斗中取得胜利,也必然会在脑海中做好失利的预案,你作为指挥家,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我只觉得麻烦。梅,有些时候,你不觉得自己太不坦诚了一点吗?你似乎也变得和米凯尔一样,总是喜欢把想法和责任藏在自己心里。哦不,你本来就是这样。如果不是在往世乐土里和你谈了那么多,我甚至没想到你本来是那么感性的一个人。”
“没办法啊。人总是能为自己想做的事找到太多的理由和借口,无论是理性的人还是感性的人,在做出决定的时候也不会只出于单一因素的考量。对于选择走出乐土对抗崩坏这件事,我可以给出上百种不重复甚至还自相矛盾的理由,我相信你也是。可这个世界运行的逻辑也并不以‘想法’为中心,而是以‘行为’、以‘结果’为导向。”
“那……你一定也很痛苦吧?”
趁着梅愣神的功夫,维尔薇从她怀中接过了梅比乌斯。
“说了这么多,我是否也可以大胆猜测一下,你只是在用讲废话的方式缓解杀死她的悲伤与自责?”
“你可以这么理解。”
“你可以这么理解,但是我不会承认”,只是后半句往往用不着说出来。
“你看,梅比乌斯现在的状态,应该是被你用戒律卡在了复苏前的一刻吧?这样她也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更类似于……植物人的状态,还摸得到心跳呢。如果需要,只要让苏或者阿波尼亚将她的戒律解开,她就能在几秒钟之内活蹦乱跳。你是特意拖延了时间,卡在这个节点上下的戒律吗?”
“我倒是没想到,我向她解释了那么多,浪费了那么多时间的行为,居然可以这样解读……其实……这应该只是个巧合吧。”
梅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要我说啊,你和米凯尔在‘想的太多’这方面倒也有共同之处。你自己也说了,我们的目标是对抗崩坏,只要坚持这一点,就可以了。当然,我并不否认你就是这么做的,只是有时候像小帕朵那样想的少一些,也能轻松一些。再说,马上就要见到你的男朋友了,可别苦着脸。”
梅点了点头,而后抬起颤抖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维尔薇的脑袋歪了一下,双唇张开,轻轻“啊”了一声。
“对不起,我忘了这是你第一次……”
如果不算手术台的话,这确实是梅第一次亲自动手杀人。尽管并没有杀死,可身为一个人类,终究还是需要缓一缓,哪怕是五分钟清静的时间也好。
“走吧,我们先回休伯利安,海渊之眼这里让那两位博士暂时监控着。可怜的梅比乌斯博士怎么处理?带回逆熵,还是想办法送回往世乐土里?”
“带回逆熵吧,往世乐土……身为普通人的我是没有办法在他眼皮底下回去了。神明渴求人类战胜自己,却又不希望这份胜利源自自己的施舍,那么神明也应当在这场较量中全力以赴才对。米凯尔以后绝不会再有五万年前和五百年前那种纵容的行为了。况且我们刚刚对梅比乌斯做了这种事情,他没有机会也就罢了,有机会,一定不会放过我们吧?我并不介意自己死于他手,但可以的话,我还想多用自己的眼睛看看这个时代的人们要如何战胜崩坏。”
“听你这么说,我都有点后悔了……”
将满是污渍的双手插回兜中,梅向着与海渊之眼相反的方向迈步。
“话又说回来,梅,你最后一次使用刻印的机会,准备用来做什么?”
“还没想好。”
“真是出乎意料的回答呢……我还以为你这种人早就对此做出三百六十种计划了。”
维尔薇轻轻叹了一声。
梅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那你呢,维尔薇,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原初的维尔薇?”
“呃,你果然看出来了啊……告别一位老朋友,如果用自己分出的人格作为代替,总觉得有些不够诚意呢。不过,果然真正的我还是这么没用呢,连装作指挥家的样子都做不到……”
梅没有接话,她率先踏入了漆黑的隧道中。
这一场长达五万年的旅程,终究是要迎来终点了。
无论这其中发生的事是对也好、错也罢,终点就在那里,在隐隐可以望见的地方。
害怕结局不如意,害怕结局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之所以要走出乐土,又何尝不是出于这样的理由呢?
总觉得,只需要尽到了自己的努力就可以不后悔,但梅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好像上一个纪元他们确实尽到了自己的努力,如今却也依然在为那时的事情后悔。即便如此,这一次,依然想要尽到自己的努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抑制心中的惶恐。但这又会让人陷入因此诞生的更多的后悔之中。
人生总是不断地经历“自己能做到些什么”的期望,又不断地面对空欢喜与后悔,但每次只要这样,就觉得自己好像向前迈进了一步。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走到距离终点极近的位置。
米凯尔心中所感受到的,大概也和这个差不多吧。
但总觉得还有什么是不得不说的。
但总觉得还有什么是不吐不快的。
待到张开口时,又瞬间感受到了极度的空虚与荒芜。
只能说……
只能说……
梅小声说着。这句话,从她这个一向以理性示人的女人口中说出,却带着一丝祈祷的意味。
“你说什么?”
梅没有回答。
别骂了别骂了,剩下的部分重开个下半卷开始写,能调整的问题我尽量调整,不能调整的我也会想办法调整,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在评论或者去群里艾特我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