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千金小姐
这话一出。
县里的人尚有疑虑——
这姑娘通身的气度哪里像烟花巷出来的？
况且就这天仙似的脸貌，抬回家里还不得受尽恩宠？又怎么会被冷落到与人私通的地步？
而牛栏村跟来的人脸色都开始发白了：
怪不得她来路不明！
怪不得她什么家务事都不会做，花钱还大手大脚的！
怪不得她这么有钱，还要在穷乡僻壤里窝着！
他们居然跟这么个满手血腥的凶犯生活了将近一年，真是想想都后怕！
黄兴天看准时机，踢了麻子脸一脚。
麻子脸立刻伏地呼道：“大人！这秦杳用一堆破绣帕骗了我家主子不少银子，我等去找她讨要说法，谁料她身边跟了个男人，不分青红皂白便将我们兄弟五人打了一顿，还将我大哥的手给打断了！大人是我们桃源县的父母官，可一定要为我们桃源县的人做主啊！”
众人明了，这男人必是那杀人满门的奸夫啊！
这么个悍然无匹的歹徒居然还逍遥法外！
这事儿要是真的那得多吓人啊！
好些人开始摇摆不定，公堂之外愈发嘈杂了。
县令一拍惊堂木，怒目瞪秦杳：“说！你那奸夫现在身在何处！”
又指向苏铭：“是不是他！”
苏铭先是一怔，随后明了，反倒抱起了双臂，摆出一副不屑的姿态。
秦杳长睫一垂，浅笑着徐徐道：“大人空口无凭，怎的也学人假造冤案？”
她说起话来温和似春风过境，但那双桃花眼里总带着一点似有似无的戏谑。
公堂外的百姓看不见。
跪在地上的黄兴天等人看不见。
甚至两侧的衙役也不曾留意。
而正对着她的县令，却看得清清楚楚。
一时间，他想到了许多。
表里不一。
口蜜腹剑。
笑里藏刀。
斯文败类。
……
兴许，是他良心不安开始产生错觉了。
否则，他作为一个颠倒黑白的上位者，怎么会有自己是羊入虎口的想法。
县令收回了目光，吩咐道：“传证人！”
……
那位周大人在主簿的撺掇下站在屏风后听了几语，他本以为这一介村妇，上了公堂，三魂七魄总得吓掉几分，再不济，无措喊冤，总是得有的。
不论是堂前拒跪还是公然质疑县令假造冤案，无疑都是蠢事儿。
但一个村妇绝没胆量去做这样的蠢事。
何况她说起话来，可比这脓包县令有气势多了。
周大人心生好奇，不自觉地往前走了几步，探出半截身子望向公堂。
他第一眼便瞧见了秦杳。
顿时，呼吸一窒，瞳孔微震，心中只叹古人作洛神赋所颂者莫过于此也。
“周鸿业？”
一道颇为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他这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这才看见了秦杳身旁衣着寒酸的少年。
周鸿业又一次愣住了。
这少年不正是他顶头上司的公子苏铭么！
桃源县令也怔住了，这个古怪少年认识周大人？还敢直呼他的名讳？
这一息之间，周鸿业脑海里无数个念头辗转，忽然眼中寒芒一闪，杀心立现。
苏铭警觉地皱了皱眉，做了个捋袖的动作。
周鸿业脸色一变，堆满了谄媚的笑意，抬步走了出来，微微压腰，问苏铭：“苏小公子为何会在庆阳？又怎会与这等罪妇厮……咳，在一起？”
前后变化之大，像是一个下巡游访的丞相，摇身一变，成了个狗腿老太监。
看到苏铭的那一瞬，周鸿业是动了十分的杀心的，只是又想起这个小子功夫似乎不俗，这几个乡野班子未必能抓得住他。
这小子离家出走多日，本就没有回家的念头，要是被自己这么一逼，立刻逃回云州去他爹那儿告上一状，那不就功亏一篑了么。
不若先哄上一哄，反正这就是个愣头小子，榆木脑袋。
苏铭不知道周鸿业心中所想，但也看出了几分端倪，听了他的话，长眉一挑，下巴一扬，斜睨过去，又换作了从前骄矜公子的模样，冷哼了一声，道：
“罪妇？什么罪妇？这是我母族的表姐！”
他说着又看向桃源县令，嫌恶地撇了撇嘴：“我表姐可尚未出阁呢，什么劳什子怡红楼花容月容的，也就你们这种瞎眼烂心肠的昏官才编得出口！”
县令本就心虚，被苏铭这么一说，连脖子都涨得通红，想呵斥又不敢，毕竟令他战战兢兢的周大人都对这位“小公子”毕恭毕敬的呢。
公堂之外一片哗然，堂上的衙役面面相觑。
屏风后的主簿脸色发白，石化在原处。
黄兴天一众也被这变故看傻了眼，胡豹一边感叹着果然如此，一边为自己跟了这么个昏头主子而感到懊恼。
那被带上来的证人恰好听了这一茬，双腿如同灌了铅，快抬不动步子了，心头做了好一番计较。
听了苏铭的话，周鸿业重新打量起秦杳来，只是眼里少了方才对其美貌的赞叹，更多的是狐疑愈揣度。
很快，他收回目光，为僵持的局面打圆场道：
“这世上眼瞎心盲的人太多了，倒是难为公子您了，不过这章程还是要走的，还是让桃源县令还公子和表小姐一个清白吧。”
苏铭没所谓地应了一句：“审吧。
周鸿业冲县令使了个眼色，退到一旁。
县令清了清嗓子，底气不足地问道：“堂下何人？”
苏铭收敛了几分散漫，将骨子里的傲气摆了出来：“我叫苏铭，云州岳阳人士。”说着又皱了皱眉，颇为不情愿地添了一句：“家父苏怀民。”
云州岳阳城？
苏怀民？
那不就是云州太守么！
县令心头一震，双腿发软，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
心中只道幸好方才太过心虚没逼人下跪，否则他是下不了台咯。
秦杳也是心头一动，她对苏怀民这个名字倒是有几分印象。
当年他的调任状，便是自己亲手拟的。
他的夫人，似乎姓文。
苏铭正想起替秦杳介绍身份，便听秦杳先开了口：
“小女原名文杳，乾州人士，因慕‘折柳先生’之作，一年前易名秦杳，歇住渭云镇牛栏村，在绣阁云想衣做工。”
折柳先生，前朝诗人陶明，擅写田园诗，流传最广的一篇名作为《桃源记》。
公堂外的人听了这席话，只觉得这些千金小姐想法真是奇奇怪怪——居然为了个死了上百年的人留下的几首破诗，抛下荣华富贵跑来山村受苦。
有人觉得疯，也有人觉得敬佩，还有的既不知折柳先生也不知桃源记的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都一致觉得，什么私通谋杀案跟这位饱读诗书的千金小姐八竿子打不着。
苏铭则是眼皮一颤，收敛着疑色盯向了秦杳，他可从未说过自己母亲姓文啊！
秦杳顿了片刻又继续道：
“镇上的人都知道云想衣的规矩，是先看货再交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又何来欺诈之说？
至于这黄家仆众，前日他们五人埋伏在回牛栏村必经的小河桥下，欲行不轨，恰巧有三名江湖人士路过救下了我，我也算是死里逃生了，怎的还能落个蓄意伤人的罪名？
再说同伙，大人为何不传牛栏村百姓抑或云想衣绣娘问问，我来此地将近一年，除昨日表弟造访外，家中可还有旁的生人？
啧，凶徒近在眼前，大人不详查，却空口无凭的找我麻烦，倒是有趣。”
秦杳说得慢条斯理，不急不躁，甚至连最后一句诘语也温和得像是在与友人言笑。
可县令却感受不到半丝松快，反倒如坐针毡。
公堂外，牛栏村的人也反应过来，大声呼道：
“我是牛栏村的！我可以作证，秦姑娘洁身自好，家里连半个男人的影子都没有！怎么会有奸夫！”
“我也可以作证！”
“我也可以作证，秦姑娘是清白的！”
“……”
另一边质疑县令的声音则更：
“这年头谁还不知道黄兴天是个什么烂人，县令竟也信他，当真是昏了头了！”
“什么昏头！分明是收了钱了，这些事，但凡派人多问几句，也能查出实情来，他偏不做，就急着织罗罪名陷害人，一丘之貉！”
“就是就是！空口无凭地假造冤案！”
“也亏得这姑娘大有来头，否则哟……”
“呸！这黑心肝的狗官！”
“对！狗官！”
……
围观的百姓心思活泛，看出了堂上风向，便开始肆无忌惮畅所欲言了。
县令皱着眉头捏紧了惊堂木，指尖泛出一层青白。
他们本想着，
一介无知村妇上了公堂，不是该痛哭流涕，慌不择言，无从翻身么？
一个无根浮萍，就算案子错漏百出，难道还会有人替她翻案么？
就算有人想，可一群山野村夫村妇又能做得了什么？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村妇竟是个千金小姐！
若她只是个村妇，不管她再从容再冷静分析得再有道理，他们都可以颠倒黑白，强行泼脏水。
可一旦她有了强劲的后台，他们连质疑的话也无法说出口。
听着堂外谩骂四起，这种情况下他又不好强行镇压，只能在心头暗自咒骂这该死的主簿！该死的周大人！
然后，带着一腔怒火看向了黄兴天，惊堂木一拍：“大胆黄兴天！你……”
秦杳又风轻云淡地将话截了过来：“哦不对，不能说大人空口无凭，大人也是有凭证的。”
县令一愣，错愕地望向秦杳。
秦杳继续道：“大人先把那证人传上来，看看能证我个什么罪名吧。”
秦杳这话一出，众人才想起方才这县令可是要传证人的。
既然她是乾州千金，那这证人又从何而来？
公堂外的话风又升华了——从“空口无凭假造冤案”变成了“捏造证据，构陷无辜百姓”。
县令的脸色更青了，秦杳刻意将这茬留了许久重提，就是要给他个一波三折的折辱，这姑娘绝不是什么良善之人，饶人之辈。
恐怕自己就算过了这桩案子，日后怕是也得吃点苦头。
黄兴天那扭成一团乱麻的心却舒展了许多：
有后台又如何，蠢货终究是蠢货，他断定这个女人走不出桃源县！